*這是當天在三個場地說的話的綜合整理版。以立法院議場的為主。標題是事後取的。
各位同學:
大家好,我是郝明義,我受邀來跟同學說說話。
首先,我們來想一下,為何我們今天會來到這裡?為何事情會發展出今天這個情況?
其實就兩個原因。一個是服貿,這是長期的;另一個就是張慶忠那關鍵的三十秒,是那三十秒引爆了大家對服貿長期以來的憤怒不滿。
我們先談服貿。服貿講了九個月了,江院長到昨天的記者會,還是說「反對意見均基於誤導的訊息」,請注意他不是說「有些」或「很多」,而是「均」。所以政府到現在還沒打開就服貿問題誠懇對話的門。而很多人到現在也可能並不清楚服貿是怎樣的議題。
我想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說一下我們可以如何探討服貿。有四個重點:
首先,是和產業利益相關的專業議題。例如,出版業、金融、醫療…, 各個行業都不同。一般人很難以全盤了解各個產業的事情,這個部分應該留給各個產業裡的人先各自探討,再做整體比較,我們先擱下不談。但是另外有三件事情,是不分任何產業的人,都可以一起關心的共同議題。這就是「程序正義」、「國家安全」、「社會公義」。
服貿的基本議題之一:程序正義
民主社會之所以和其他社會不同,就是因為我們重視程序正義。沒有程序正義就沒有實質正義。政府要與其他國家締結協議,必須要符合程序。如果這個程序被違反了、漠視了,那這個協議它本身就是不合理,甚至是不法的存在。
服貿一開始就違反程序正義。到今天,政府還是不承認服貿有黑箱作業。那我們為什麼不聽聽國民黨立法委員自己說些甚麼?去年七月,當時的立法院國民黨團書記長賴士葆跟我說,在服貿協議這件事情上,行政院把所有國民黨立法委員都蒙在鼓裡,所以他們每個人都覺得很「XXX」(這是他自己的用語)。或者,你們找一下去年九月中旬,賴士葆在他書記長的交接典禮上說了什麼:「行政部門老是在上游拉屎,底下都清不乾淨,還說我們清的姿勢不好。」(見圖1,自由時報,20130917)
你能惹得同黨的立法委員如此憤怒,就可以知道政府的黑箱作業有多嚴重,程序正義違反得多嚴重。可是很奇怪的,直到今天,馬總統就是不承認。
馬總統禮拜天說,服貿不過,韓國就會超越我們等等。如果真是這樣,責任也是他的。我在去年請辭國策顧問的信裡面就告訴馬總統:你沒有走該走的程序,所有的責任是你要負的。就像是在搭巴士,政府是司機,沒有程序正義就是闖了紅燈,現在被人民抗議,像是開罰單而停下來動不了。司機指著窗外,嚷著說「不要開罰單了,快開車,再不開都要被別人超車了!」如果真的被超車了,責任是誰要負?不是那個闖紅燈的司機嗎?所以這是馬總統該負責的。
很多人說,國民黨這一次學乖了,政府學乖了,這次先讓它過,下次他們會改進。
不行,不能如此。現在我跟大家講一個我對服貿這麼憤怒的理由,以前我沒有公開說過的理由。
去年一月底,媒體在夜裡接到一張來自總統府的傳真說:「黨政高層表示,內閣人事將有所異動。行政院長內定將由江宜樺出任,行政院副院長內定將由毛治國出任。」(見圖 2,東森新聞雲 20140201)
當時很多媒體都說爭議太大,說這破壞體制,我當時看了這則新聞也很氣惱。中華民國哪條法律說行政院院長的任免大事,是可以夜裡由一個不具名的「黨政高層」發一封傳真來通知的?
馬總統口口聲聲說要「依法行事」、「法治治國」。這叫哪門子的「依法行事」、「法治治國」?這個「黨政高層」是誰?真是不三不四。所以當時我一看到服貿的事,就心想,為什麼我那時沒有對這種國家元首公然違反法治程序的事發言?政府做錯事,你不指責他,他就會得寸進尺。我們一月沒有指責馬總統放任一個「黨政高層」出來干政,六月就得看著他們膽敢去簽一個連他們同黨立法委員都敢完全蒙在鼓裡的兩岸服貿協議。所以,我們必須監督政府,當它一違反程序正義,我們就該予以制止!不然,它下一次就會再犯!等你們工作、進入社會,記得做什麼事都要守住程序正義,程序正義是區別民主國家跟其他社會體制的根本要素。
服貿的基本議題之二:國家安全
聽了馬總統在禮拜天的記者會上的發言(雖然很短),我非常懷疑我們是不是應該稱呼他為馬局長而不是馬總統,馬英九國貿局長。他講的每一句話都應該是國貿局長在講的話,而不是站在一個國家總統的立場在講話。
一國總統,光顧著講簽這個服貿對經濟有什麼好處,完全不回應大家對其中涉及國家安全的顧慮,不是很奇怪嗎?任何一個上市場買菜的家庭主婦都知道,要去買一個罐頭、買一種食品,不能只看它的價格,而不注意它的食品安全;每一個去買手機電池的人都知道,不能只看它的價錢,要注意電池的安全。
為什麼一個國家在簽這個協議的時候,竟然不用注意國家安全?在政府還沒有對國家安全給大家一個答覆之前,也是不能讓它隨便通過。
服貿的基本議題之三:社會公義
在一個社會裡,我們要想的事情不應該光是我自己有錢賺、有飯吃、可以做全世界的生意就可以了。我們總要想一想,在我們有這麼大的本領、擁有這麼豐富的資源,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賺這麼多錢之外,社會上有沒有其他人,其他一些弱勢的人,是否根本就承受不起服貿對他們的衝擊?或者,他們根本無從發聲?或者,給他們發聲的機會他們都難以表達?
我們要注意這件事情。
我相信今天在場的各位同學,在你們同輩大學生裡面也一定是佼佼者。你們將來也是有很好的機會可以賺到比較多的錢,有比較好的事業,但你們卻衝到這裡來了。我相信你們在關切的,也一定是這個社會上有沒有其他人在這個服貿協議裡受到不平等待遇,甚至更差的待遇。
我舉個例子。在這次服貿協議裡面,要開放一個「老人及身心障礙者福利機構」的服務。在台灣做這類服務工作,一定得是非營利組織。但這次服貿讓中資進來,卻可以讓他們是營利事業。我請教過殘障聯盟秘書長王榮璋,如果中資以營利方式來經營身心障礙者福利機構會有什麼影響。他說國內因為是非營利的關係,各家主要基於理想和奉獻的精神在做這些事,彼此不構成威脅。但是一旦有營利的
單位加入則不同。營利事業可以一開始先用遠較便宜的價格提供服務,等其他競爭者倒掉,自己再調回價格。他們為了創造收入,就需要擴大客源,積極搶生意;又為了創造利潤,就需要節省成本。而所有的節省成本,不是調整從業人員的薪資,就是可能影響服務的品質,使被服務者的待遇受影響。其他行業,被服務者受到比較差的待遇時會反應、會抗議,但是身心障礙者則難以表達。尤其是植物人。因此這種影響不能從其他一般行業的觀點來判斷。
我相信,這次服貿協議裡對弱勢團體有這種不公平待遇的地方不只這一點。這都是我們要注意的社會不公義的地方。
總之,我從來不反對要和中國大陸簽服貿。大陸離我們如此之近,市場規模又如此之大,不和他們來往是不可能的。但是在這個版本的服貿協議裡,有太多沒有考慮到這三個基本原則的問題。許多產業的產業利益不對等問題,還都沒談。所以我絕對不贊成這個版本的服貿協議。
談過服貿的原因之後,我們來看看引爆這次佔領國會的三十秒問題。
民主政治的發展進程,就是從砍人頭到數人頭,從比拳頭到比口頭,從街頭走到議場。國民黨在台灣民主發展歴程上,由蔣經國先生解嚴而積累的所有正面能量與形象,都被張慶忠那三十秒所摧毀。他可以自己一個人躲到廁所旁的柱子後面自己宣佈開會又宣佈通過又結束,三十秒。可是我們的行政院還馬上感謝其辛勞,一幅深表嘉許的樣子。可張慶忠那三十秒是摧毀了議會政治的遊戲規則,打開了台灣的異議者又要重歸街頭衝突的潘朵拉的盒子。
所以我說:你們的衝撞是在提醒大家,國民黨的張慶忠打破了民主政治的最後一道底線。你們也預示了台灣社會將因議事過程被破壞而走上街頭衝突的危險。 所以我在<我們是寒凍大地的一株小草>說:
「你們不是霸佔國會,你們是幫受傷慘重的中華民國國會爭取最後一口續命的機會。
你們不是使用暴力,你們是在給蠻横的國民黨執政者最後一個柔和的提醒。
你們不是破壞民主殿堂,你們是在殿堂之上再次提醒民主的精神和原則。」
你們絕不是台灣版的茉莉花運動。茉莉花運動死多少人? 全世界各地的學生運動都有石塊和汽油彈當武器,我們學生有甚麼? 你們只有「躺下來」的絕招。說這樣的學生運動還暴力?好意思嗎?
今天很多人看著這個孫中山先生注視的議場,被你們這些學生佔據,貼了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海報,製造了這麼多混亂而難受。
我都會提醒他們:過去的乾淨,只是偽善;只是藏污納垢。如果不是國會長期存在的那麼多骯髒的勾結,朝野兩黨都令我們如此失望,為什麼那麼多人都覺得立法院是政府運作的一大亂源?只是過去再怎麼有問題,國會還維持了些基本的運作,而張慶忠的醜陋三十秒卻是對這最基本的議事規則都來了個當眾強暴。
我們能不憤怒嗎?
所以,任何人看到這些海報和髒亂場景而沒法接受,首先都該先想想事情的源起:國民黨和張慶忠那不堪入目的三十秒。
現在,因為你們的這次學生運動,台灣沒有人不知道服貿的嚴重性,你們也完成了讓80%的台灣人都了解了得先立法再審查的必要性。 為什麼要先立法再審查?沒有立法,就沒有審查的根據;沒有審查的根據,所謂逐條審查又只是逐條混亂的衝突。
所以我要說:接下來,不管你們怎樣離開這會場,我都要說你們勝利了。任何情況下,你們都不必沮喪。你們己經提醒了整個社會張慶忠那三十秒對憲政的危害,以及服貿在黑箱作業裡可能產生的危害。
就這一點來說,太陽花運動已經達到成果,你們可以很稱許自己的努力。
昨天當我要離開紐約的時候,收到一位台大同學的來訊。我摘最後的重點如下:
「最後,想說的是我和身邊朋友的心聲,我們憤怒的,撇開那些既得利益者的自私與蒙騙不說,是不甘心,不甘心必須親眼目睹自己的國家不爭氣的民主墮落,在屬於我們的時代,而我們什麼也沒能改變。」
我要在這裡這麼回答他:
「沒有。你說錯了。你們不使用石頭,不使用汽油瓶,用你們獨一無二的『躺下去』絕招,創造了前所未見的學運。你們絕不是台灣的茉莉花版學運,你們是全球獨創的太陽花學運。」
「你們突顯了政府處理服貿協議的問題,你們還撞響了張慶忠那三十秒對台灣民主政治造成何等破壞的警鐘。 」
「你們已經勝利!你們已經改變了一切!」
「現在,是我們整個社會都該用不同於過去的思維,來重新改造我們的政治體制,重建我們的價值觀,開創我們新的未來了!」
對於你們青春熱血衝出來完成的這些事情,我應該表達一些心意。但不該說感謝。因為這本來就是社會裡每個公民都該做的事情,說感謝並不得當。
我只能提醒兩件事情,當作一種回報。
第一,莫忘初衷。
一定要時刻記住你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你們堅持的是平和、理性。面對任何語言的暴力、各種政治上的暴力,都一定要平和、理性,但是對自己堅持的不退縮。
莫忘你們的初衷。
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要做我們唾棄的那些人的所作所為。所以莫忘初衷還有一個意思是,等將來你們畢業,出了社會,甚至自己也進入了政治領域,不要忘記這個運動的精神,不要讓你自己成為你現在所討厭的那些政治人物。 還有,今天聽說,為了反服貿,很多人在臉書上互刪好友,這事萬萬不可。
大家為什麼反服貿?起因之一,正是政府的決策不溝通,一意孤行。我們鄙視這樣的行為、這樣的人,那我們怎麼可以做這樣的事,而變成拒絕交流、溝通的人?在場的各位,關心共公事務,將來極可能從政。政治得聆聽、交流、溝通,現在就應該開始,怎麼可以刪掉臉書上的異見?
這也是莫忘初衷。
第二,記住一個時刻,一個可以讓自己溫暖、勇敢的時刻
在這麼波瀾萬千的歴史性時間裡,要記住一個時刻,在你們未來的人生裡面可以讓你們回想起來感到溫暖、希望的時刻。
我有過這麼一個時刻。
1974年,我18歲,從韓國來台灣。晚上走出松山機場,外頭在下雨。我拄著拐杖,站在一個路燈下。抬頭看,路燈上方的雨絲落得很慢,下降到一個地方,突然加速。而燈外的世界,一片黑暗。黑暗裡有著未知的恐懼,但也躍動著新的可能,甚至讓我感受到不是被吞沒而是被擁抱的溫暖。我今年58歲,但我的心理年齡永遠停留在那一刻,我18歲的那一刻。而以後的人生不管遇到任何困難和挑戰,我
都讓自己回想起那一個時刻,我怎麼走進黑暗的時刻。
而後來,台灣給了我成長的路上所有的機會和養分。一個一無所有,身體還不方便的人,在這裡能成家立業,一路來到這裡,這是一個多麼溫暖而開放的社會啊。這也是我特別有感於台灣的美好價值之處。
所以,我要告訴各位,請記住一個時刻。這也許是你躺在這個議場地板上的一個時刻,也許是你和同伴在爭論的一個時刻,也許是你難過地痛哭的一個時刻,也許是你疲累地走出立法院卻看到天邊一顆星星的時刻,一定有個時刻,讓你感受到溫暖與希望。
只要記住這個時刻,日後你回想起來的時候,就會想起這些勇氣和力量。你也會知道,自己是可以一個人面對全世界的。
比較細節的建議是,你們如果有機會見到馬總統,應該問問他這兩件事:
一, 去年一月那個黨政高層來發佈行政院長任免的消息。馬總統應該知道那個黨政高層是誰。他口口聲聲說要依法行事,那就問他這麼大的事情,是根據什麼法可以這麼做。
二,問他對張慶忠那三十秒的立場。馬總統記者會那天,有人問他這個問題,他顧左右而言他。現在國民黨說要同意回歸審查委員會,這也不能只是同意回歸。
同意回歸就是認錯了。既然是認錯了,到底是怎麼錯的?誰要負責?總該有個正式說明。
最後我要感謝一些人。
大家說我去年開了反服貿的第一槍。但是如果不是有那麼多人接下來做那麼多的事,我那一槍什麼也不是。
鄭秀玲教授說她在洗頭髮的時候看到我第一封公開信,開始投入。我因為她,而不但接觸了許多出版業之外領域的情況,也認識了黄國昌、賴中強、徐元春等人,又因為鄭教授及她聯接的眾多學界及社會各界人士持續舉辦的各種討論會,而對服貿的內容有了更多的認識。是他們把反服貿的火把持續燃燒到你們這次產生的大爆炸。和他們的付出相比,長時間在海外的我,微不足道。
我在去年七月底辭去國策顧問之後,就去了美國。我對數位出版進行了一場長達十四年的探索,最近五年尤其佔據了我主要的工作時間。我一直想要透過我的探索,來證明一個台灣的傳統出版業者,也可以在數位和網路時代進軍全球市場,
所以我很多時間不在台灣。但接下來不論我在不在台灣,都會繼續透過email和臉書等,和大家保持聯絡。網路可以做的事很多,柯一正導演和我正是個例子。
今天之前,我和他從未晤面。但是從各位進入國會的那一天起,因為柯導第一時間也進入國會,我和他透過email取得聯絡,立刻成為「老友」。
我也想對台灣社會的大眾說一些話。
學生佔領國會,對很多人來說,這實在是太大的心理衝擊。我會建議,大家不妨把這個機會當做是重新反省的機會。
為什麼我們的政治走到這個地步?為什麼我們的政府決策會一路粗糙到這個地步?為什麼我們國會的制衡和運作機制會癱瘓到這個地步?為什麼我們的國家元首會一意孤行到今天這個地步?
我們要反省的絕不只是服貿的問題。服貿只是冰山的一角。
我們也應該正面面對年輕世代以這麼特別的方法佔領國會的事實,來省視自己長期過去習以為常的思考和行為過程中,到底僵化了什麼。
我們更應該透過以服貿為起點,來重新思考台灣在兩岸來往中,應該重新確認如何保持自己哪些珍貴的價值觀,又如何建構哪些新的價值觀。
不要因為服貿而覺得這是多大危機,我們應該運用這次契機,重新許自己一個遠大的理想,重新改造中華民國。
今年是甲午年。兩個甲子一百二十年前的今年,是台灣開始烙上各種恥辱符號的開始。今年又是甲午,正好是我們可以除去這些烙印的開始。